(来源:Nachtmann, Harald. “Aerial View of Lower Manhattan Skyline at Sunrise, New York City, New York, United States.”Getty Images, www.gettyimages.com/detail/photo/aerial-view-of-lower-manhattan-skyline-at-sunrise-royalty-free-image/1085865084.)「“人口密度并不会加重纽约疫情。要知道问题出在何处,必须看到微观层面。” WIRED网站2020年5月23日发布了Adam Rogers的文章,讨论了观察人口密度、公共卫生和城市关系的视角问题。我们选择此文作为沪港所“疫情与城市”翻译系列第十篇,亦是完结篇。」城市规划界有过一种说法:城市规划者犯下的错,会由卫生部门接盘。如果城市不能行使其基本职能,人们就会生病。这句话反过来说好像也对:“如果有人生病,城市规划者肯定有错。”纽约是美国大城市中人口密度最高的,有19.3万人确诊新冠,近1.6万人死亡,这或许与紧凑的城市形态有关。州长安德鲁•科莫(Andrew Cuomo)和市长比尔•德•白思豪(Bill De Blasio)坦言,纽约人口密度高,极易传播呼吸道疾病。地铁、高楼、单间公寓、咖啡店、夜店里挤满了人,他们看上去都很健康,却不知不觉间传播了病毒。如果不尽快郊区化,这样的灾难可能会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上演。林赛•马尔(Linsey Marr)是弗吉尼亚理工大学从事病毒空气传播研究的专家。她说:“有理由相信,人口密度较高的地方,病毒传播的机会更多,传播速度更快。”纽约地铁(来源:Tama, Mario. “Subway Passengers Ride a Crowded L Train October 9, 2005 in New York City.”Getty Images, 9 Oct 2005, www.gettyimages.nl/detail/nieuwsfoto's/subway-passengers-ride-a-crowded-l-train-october-9-2005-nieuwsfotos/55885280.)然而,纽约疫情严重的真实原因,不止于此。纽约的疫情规模与人口不成比例,这是事实。这并不是因为密度,至少不是多数人理解的那样。说到“密度”,一种理解是“人口密度”,也就是单位地理空间的人口数量。纽约人口密度约为一万人/平方公里。截至5月13日,每一万名纽约居民中,就有234人感染。洛杉矶的人口密度是3300人/平方公里,每万人中有40.2人感染,1834人死亡,仅为纽约的十分之一。规律看似简单:人口密度越高,感染率越高。然而,多数城市的情况并不符合这一规律。中国是疫情的暴发地,温州、信阳等地人口密度低于武汉,但它们的确诊人数多于人口密度更高的城市。香港人口密度为6300人/平方公里,每万人中有1.4人感染。可见,香港人口密度是洛杉矶的两倍,但感染人数少得多。美国新奥尔良人口密度仅为431,每万人中却有1718起病例。中国城市的人口密度和感染率(来源:FANG, WANLI, and Sameh Wahba. “Urban Density Is Not an Enemy in the Coronavirus Fight: Evidence from China.”World Bank Blogs, 20 Apr. 2020, blogs.worldbank.org/sustainablecities/urban-density-not-enemy-coronavirus-fight-evidence-china.)还有一种方法,讨论人口密度与疫情规模的关系。《金融时报》收集的数据显示,疫情暴发以来,纽约人口死亡率增加至408%。意大利贝加莫省是另一个重灾区,其人口密度仅为纽约的五分之一,死亡率却增加到近500%。纽约和贝加莫占据了连续体的两端,死亡率增长幅度相近,人口密度却迥异。大自然保护协会的罗伯特•麦克唐纳(Robert McDonald)与旧金山河口研究所的埃丽卡•斯伯茨伍德(Erica Spottswood),在“城市的本质”网站上合作发表了一篇不正式却很精彩的分析报告。他们处理了大量《纽约时报》的数据,得出了高、中、低人口密度县的“罹患率”(attack rate),即每千人在一段时间内的感染数量。他们发现,罹患率差异不大。麦克唐纳和斯波茨伍德得出结论:要预测感染数量,与其关注人口密度,远不如看看城市制定公共卫生应对方案(如停工停学、居家隔离)的速度。美国高、中、低人口密度县的罹患率(来源:McDonald, Robert., and Erica Spotswood. “Cities Are Not to Blame for the Spread of COVID-19—Nor Is the Demise of Cities an Appropriate Response.”The Nature of Cities. 14 Apr. 2020,www.thenatureofcities.com/2020/04/14/cities-are-not-to-blame-for-the-spread-of-covid-19-nor-is-the-demise-of-cities-an-appropriate-response/.)显然,有其他因素影响疫情规模。卫生安全与城市的关系非常复杂。公共卫生成为一个概念和研究领域,始于城市和传染病。早在十四世纪,威尼斯要求来港船只隔离40天,排查船上疫情。英文quarantine一词,与意大利语quaranta有关,后者就是“四十”的意思。十九世纪,伦敦内科医生约翰•斯诺(John Snow)依据一张绘制精良的社区地图,将霍乱与一受污染的社区水源联系在一起。待检船只(来源:M. A. Benoist. Malta:View of the Quarantine Area.c. 1770.Wellcome Collection. wellcomecollection.org/works/ugphkcj8.)斯诺根据绘制的霍乱地图发现布劳德大街(Broad Street)水泵附近死亡率较高(来源:Koch, Tom., and Kenneth Denike. “Crediting his critics’ concerns: Remaking John Snow’s map of Broad Street cholera, 1854.” Social Science & Medicine. Oct. 2009.www.sciencedirect.com/science/article/pii/S0277953609004845.)城市史上,多数情况是,城市的安全与卫生都不如城墙外的世界。可以说,十九世纪以前,城市居民的寿命都比乡下人短。但现在情况反过来了。研究人员给出了很多原因:更好的营养、更好的医疗保障、更清洁的下水道、更良好的社会卫生状况、环境和职业安全管理等,这些都令城市非常宜居。实际上,尽管市民的健康很重要,但每一次看似是为了“卫生”而对城市做出的改变,背后都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。巴黎暴发霍乱,启发人们修建下水道和林荫大道。修建完成后,军队也更容易调动,镇压潜在的暴乱。弗雷德里克·罗·奥姆斯特德(Frederick Law Olmsted)设计了包括曼哈顿中央公园在内的很多大公园,为居住在拥挤的市中心的居民提供休闲场所,让他们远离疾病。美国最早的区划法出台于1916年,该法要求高层建筑顶部呈阶梯级后退,背后的部分逻辑是为了保障地面的阳光照射量。不过这也有助于平衡建造高层所需的成本。正如卡罗尔·威利斯(Carol Willis)《形式追随财力》一书中写道,如果高层面积很大,就必须有更多电梯,这样高楼层单位面积的成本就太高了。所以高层面积必须缩小。顶部呈阶梯级后退的建筑物(从左至右):谢尔顿酒店、巴克莱-维西大楼、纽约电话公司大楼、纽约客温德姆酒店(来源:From left: Shelton Hotel, Barclay Vesey Building, New York Telephone Building, The New Yorker Hotel. 2016. The Skyscraper Museum, old.skyscraper.org/zoning/.)专业人士意识到,城市才是更健康的生活地。事实上,《美国公共卫生》杂志与《国家卫生》在1964年发表了一系列文章,它们呼吁城市规划部门和公共卫生专业人士紧密合作,特别是在与“卫生”有关的住房问题上。1918年,流感夺走了全球至少2000万人的生命。而就此前一年,《美国医学会》发表了一篇文章。文章强调,对患有传染病的人实施居家隔离,是城市公共卫生部门所能采取的最有价值的干预措施。这篇文章还表示,对于城市来说,与其资助私人医生,不如补贴公共卫生部门,这样可以惠及更多人。所以,直觉和常识是会骗人的。城市更易传播疾病,特别是隐形的呼吸道疾病。乍一看,这种观点很符合直觉,甚至是不刊之论。但至少从19世纪开始,那些最优秀的城市,情况恰恰相反。出于各种原因,城市看起来很危险。部分原因,也的确很有道理。但是,城市最初的作用就是作为堡垒,用来抵抗外敌入侵,也可以抵御一些潜在的危险。城里有好医院,有强大的公共卫生部门,愿意开展实验。这些也是灾难来临时最好的“堡垒”。但城市不能对所有居民,给予一视同仁的保护。无论是城墙,还是城市服务筑起的“堡垒”,受益多少往往与个人经济水平有直接关系。经济是决定人在城市中占据何种位置的唯一因素。拉斯维加斯为露宿者提供的临时隔离场所(来源:Miller, Ethan. “People Are Shown in Social-distancing Boxes at a Temporary Homeless Shelter Set Up in a Parking Lot at Cashman Center on March 30, 2020 in Las Vegas, Nevada.”Getty Images, 30 Mar 2020, www.gettyimages.com/detail/news-photo/people-are-shown-in-social-distancing-boxes-at-a-temporary-news-photo/1215850485.)谈到密度,就必须选取标度。新冠病毒涉及的不是多少平方公里的问题,而是多少平方米的问题,也就是单位住房的人口数量问题。流行病学最重要的发现,是当感染者与他人长时间密切接触时,病毒最容易传播。所以,如果要在纽约找到这样能“长期与他人密切接触的”地方,可能最先会想到地铁。毕竟,在疫情暴发之前,纽约每周有550万人乘坐地铁。麻省理工学院的经济学家发表过一项研究,试图证明纽约地铁是病毒传播的载体,至少是许多人感染的地方。这项研究绘制了一份地图,将纽约五大区的邮编与感染率对应起来,标记出感染率较高的区域,并画上地铁线路。看上去,高感染率与地铁站是同步出现的。纽约市多条地铁线路与邮政编码对应地图(来源:Harris, Jeffrey E. “The Subways Seeded the Massive Coronavirus Epidemic in New York City.”The National Bureau of Economic Research. Apr. 2020.www.nber.org/papers/w27021.pdf.)一定还有其他标度更小的因素在影响疫情的规模。不是城市,不是公共交通网络,但可能是一个房间。这种结论都尚不成熟。但有一个中国研究团队,对钻石公主号邮轮的病毒传播进行研究,发表了一篇分析报告。这份报告是预印本,尚未经过同行评议,依靠间接的描述来完成分析。结果显示,与患者共用隔间的乘客、隔离实施后的船员之间,感染更为普遍。中国广州一家餐馆发生了聚集性感染案例,研究人员发现,空调和排气扇的气流吹得到的食客感染率很高,而邻桌的食客却没有感染。在首尔,一幢摩天大厦里暴发了感染,情况相似:大楼是商住两用的,共97人感染,其中94人在同一楼层工作。94人中,79人来自一客服中心,办公条件极其拥挤。广州聚集性感染案例的餐桌布置和空调气流示意图。红圈表示患者的就座位置,黄色填充的红圈表示聚集性感染中首例患者的就座位置(来源:Lu, Jianyun., et al. “COVID-19 Outbreak Associated with Air Conditioning in Restaurant, Guangzhou, China, 2020.”Centers For Diseases Control and Prevention. 2 Apr. 2020.wwwnc.cdc.gov/eid/article/26/7/20-0764_article.)除了邮轮的案例,上述都是城市的例子。再介绍一个乡村的例子:三月份的第二周,美国阿肯色州的一个教堂举行教会活动,共92人参加,其中35人患病,这些人又传染给另外26人,共三人死亡。美国农村人口密度低,却也不乏这样的例子。据美联社分析,4月28日到5月5日期间,美国人均感染率最高的15个县有一个共同点,但不是人口密度,而是都有肉类加工厂,或者有州立监狱。再看新加坡。这个城市国家有着极高的人口密度,每平方公里有8358人。然而,得益于强硬的组织和以往应对冠状病毒的经验,新加坡在抗疫初期取得了非凡的成功。到三月,仅有约800起病例,其中大部分还是输入性病例。但后来,疾病传播到了新加坡为外国劳工安排的宿舍。这些宿舍非常拥挤,劳工都是肩膀挨着肩膀。截至五月,新加坡有超过1.7万人感染。新加坡榜鹅一外籍劳工宿舍(来源:Su, Edgar. “Migrant Workers Look Out from Their Balconies at Punggol S11 Dormitory, during the Coronavirus Outbreak in Singapore April 6, 2020.” Reuters, 21 Apr 2020,www.reuters.com/news/picture/the-s11-dormitory-inside-singapores-bigg-idUSKBN2230RK.)人们居住或工作在一起,城市中本不平等的人群相交在一起。麦克唐纳是大自然保护协会的首席科学家,也是“城市的本质”论坛的作者。他说:“曼哈顿是纽约人口最密集的地方,但不是感染人数最多的。反倒是布鲁克林、皇后区和一些贫困社区,感染人数最多。在曼哈顿,一套公寓里可能只住两个人,而在布鲁克林或皇后区的一些地区,同样大小的房间可能住着一家五六口人。”纽约大学弗曼中心(Furman Center)重点研究了住房问题,它发表的一份分析报告更加直白地给出了答案:在收入低、人口密度低、住宅人口密度高的社区,死亡率也会更高。城市有些地方,大量租客合租在一起。这些地方虽然人口密度低,但感染率也很高。居民中有大学学历的人数越多,患者就越少。这可能是因为没有大学学历的人居家办公的可能性较小,并且更有可能乘坐公共交通、与他人一起工作,这都是可能接触病毒的地方。阶级和种族的不平等表现在要承担不同的风险。哈佛大学医学院的流行病学家莫莉·弗兰克(Molly Franke)介绍:“那些接触过病患或出现症状的人,并不都会选择居家休息。”没有病假的员工,如果不去上班就可能被罚薪,甚至丢掉工作,他们没有选择居家的本钱。他们出了门,就有更多机会接触到病毒,再把病毒带回家,传染给同住的人。弗兰克表示,还有更现实的问题:“要隔离,必须有单独的卧室和至少两周的供给。”他们付得起吗?5月18日,统计数据证实了弗曼中心的观点。纽约市卫生署按照邮编划分了区域,公布了不同区域的死亡人数,附加的地图更加清楚地说明了问题:有色人种较多的贫困社区,死亡率更高。新冠刚出现在纽约的时候,富人就带着日默瓦拉杆箱,开着豪车,迅速逃离了纽约。但对于那些不太可能享受医疗服务、不太可能居家办公、更有可能是要与人合租的人来说,生活就像往常一样,他们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。人口密度从来都不是问题。它不过是空间标度上,不平等的代名词。纽约中产阶级住所(来源:Norman, Benjamin. “Middle-class New Yorkers Who Live Comfortably Are Feeling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mselves and Affluent Friends.”The New York Times, 27 March 2020,www.nytimes.com/2020/03/27/business/economy/coronavirus-inequality.html.)如果城市真的想让它的居民不受传染病侵害,那就有必要再读读1917年《美国医学会杂志》的那篇文章。如果让人们“就地隔离”(shelter in place)是有价值的,那么人们就需要有地方隔离。如果有更多人买得起房子,就可以更好地减少人们接触病毒的机会。何况这样应该还可以支持更多当地企业,让居民就近工作,不必通过公共交通通勤,步行或骑自行车就可以上班。所以,那句古老的城市学谚语在今天仍然适用,只是不像人们最初理解的那样。城市规划者的错误确实给公共卫生部门带来了困难,也给医院、急救人员、患者与死者家属带来了困难。但错误并不在于过高的人口密度。错误在于,城市没能建造出足够的住房,令所有人都有负担得起的安全住所;没能找到方法,为市民提供足够低廉的医疗服务;将个人空间变成只有富人才买得起的奢侈品;房地产让位给私人汽车,令城市污染、道路拥堵更加严重,又让穷人的生活环境愈加拥挤。城市排斥了富人和白人以外的所有人。当然,城市不排斥咖啡师、服务员、厨师、司机和清洁工,因为他们要为富人和白种人提供服务。(来源:Spencer, Platt. “A Businessman Walks by a Homeless Woman Holding a Card Requesting Money on September 28, 2010 in New York City.”Getty Images, 28 Sept 2010,www.gettyimages.co.uk/detail/news-photo/businessman-walks-by-a-homeless-woman-holding-a-card-news-photo/104511048.)疫情将迫使城市规划者和政治家重新思考城市。他们可能会把餐馆开到室外,开设在本属于汽车的空间,从而改善空气流通。他们可能会为绿植和自行车道腾出更多空间,而因为疫情而害怕坐公交的人,可以选择自行车出行。重新审视死亡和这场悲剧,我们有机会建设出对所有人都宜居的城市。规划者会犯错,但也可以改正错误。*本文仅代表学者个人观点,与沪港发展联合研究所立场无关。标题和插图由翻译团队标注和选择。本期编译选题:吴建峰翻译:江默柔校对:王梓诚